又比预计中写得多orz
---------------------------------------------------------------------------
青江做了一个梦，或者说回忆更为恰当。
他出生的时候右眼虹膜病变，远看是如同被鲜血染红了般的血红色，虽然医生给出了病历解释，但家里依然有不少人将他视为不祥。
在他12岁的时候，父母因为事故去世，只留他一人独活，仿佛是印证了这个说法。本来他那个年纪，应该有一个监护人的，但是亲戚们却都对他避之不及，唯恐也如他父母一般遭遇不幸。最后妥协的结果是定期给他寄钱保证他衣食无忧到大学毕业，但却没有一人愿意亲自照顾他。
也不知是谁将这谣言传到了学校，班级里还未懂事的小孩们也开始抱团排斥他起来，青江想来，大概也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抗拒和人类的肢体接触。
不过这样倒是方便了青江专注于他的兴趣研究，年纪轻轻便对机器人学有了很深的认识，直到他14岁那年，突然有个神社里的人员来访，将一块据说是他父母放置在神社里，已经坏掉的芯片交付给他。
青江将芯片检查了一下，这大概曾经是某个相当强大的战争类武装机器人使用过的，结构复杂到让他叹为观止的地步。至于为什么要将一块已经报废的芯片放在神社里，也许只是为了镇压战争的戾气吧，当然实际原因已经不能从他父母那里知道了，只能他自己胡乱猜测。
芯片虽然坏掉了，但是并不是无法修补，只不过不能彻底复原。青江按照自己的理解，对它做了一些新的设计和修改，将它改成一块自主学习能力非常强大的芯片。他拿着这块冰冷的芯片，将它小心翼翼安进了自己第一次独立做出的机器人大脑里，然后看着它，郑重地呼唤了一声：“石切丸。”
一声轻微的“嗡”声过后，映照着青江的紫藤色双眼缓缓睁开，并且朝他露出了一个似乎许久未见的，非常温和的笑容。
青江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场景。
这便是世界上第一个42型的机器人，装载有这种自主学习软件，并且在青江将设计图公开后流行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直到后来因为某些原因被完全禁止了。
石切丸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负责照顾青江的生活，机器人的外貌不会随年龄的增长而改变，所以每次石切丸牵着年仅14岁的青江出去的时候，总会有人问他到底是青江的父亲还是兄长，为此，青江没少调侃他：“爸爸呀，为什么没有给我找个新妈妈呢，难道是对儿子有了别样的心思？哎呀，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呢，不过我不介意哦。”
一开始，石切丸还会纠正他说你饶了我吧，后来也就只是无奈地笑了笑，随他去了。
有一天，某个一直既嫉妒青江的成绩，又排斥他的团伙放学时将青江堵在了一条偏僻的小巷里，非要羞辱他一番才肯罢休。青江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善茬，随手抽出小巷里不知被谁扔下的木棍，嘴角一笑，硬对硬便跟他们杠上了。
青江身形灵活，在打架方面又有意外的天赋，但是对方人多势众，两边最后都是鼻青脸肿的模样。其中有一个男孩气急败坏，抡起不知从哪里拾到的钢筋条，朝青江脑袋便要戳过去，却在中途被一股力量硬生生截住。
“你们这些遭天谴的家伙在做什么？！”
男孩抬起头，正撞上了那双带着怒气的眼睛，他手里握着的钢筋条，轻巧地在对方手中弯折掉。
青江也惊讶地看着石切丸，不是惊讶他怎么会赶来，而是惊讶平时似乎完全没有脾气的石切丸竟然也会露出这么愤怒的眼神。
那些人后退了一步，他们都见过石切丸，也知道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的定律，但是对方那种成人的气场依旧逼得他们心里打颤。更何况，论起打架，人类可不可能从机器人那里占到一点便宜。
石切丸眯起眼睛：“还想继续欺负人吗？还不快滚。”
他们互相对视了几眼，只好拔腿就跑，其中一个不甘心地一边跑一边朝青江吼了句：“你就一辈子跟机器人打交道吧，妖怪！”
青江优雅地朝他比了个中指。
石切丸叹了口气，从包里抽出纸巾擦干净青江脸上的尘土，然后蹲下身转过头来：“你的脚受伤了，我背你回去吧。”
青江也不推辞，慢慢地伏在石切丸背上，石切丸的背脊宽阔而厚实，他待得十分舒服，也十分安心。
一辈子跟机器人打交道又如何呢，机器人可比人类好太多了。青江把头放在石切丸的肩上，蹭了蹭，这样想着。
鹤丸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差点撞到前方的行人，还好对方及时扶住了他，他抬起头，一愣，有些惊喜地说道：“哟，这不是石切丸吗？真是巧遇啊，怎么就你一个人，青江教授呢？”
“青江生病了，我出来给他买点药。”石切丸提了提手里的袋子，朝他点点头，“又见面了，鹤丸。”
“这样啊，那帮我捎句祝他早日康复，谢啦。”
“鹤丸。”石切丸突然出声，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对方，“你现在有没有空，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鹤丸歪过头：“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上次我们讨论的一些问题……我还有一些事情想请教一下。”
“原来如此，那我非常欢迎哦。”鹤丸立刻点头，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过这里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他们找了个公园的石桌面对面坐下，鹤丸从他提的袋子里拿出两盒牛奶，笑嘻嘻道：“其实我这次出来也是给那些孩子们买零食的，我们偷偷吃一点，他们不会发现的。”
“不……我觉得他们应该会发现的。”
“哎呀，人生偶尔也需要一点出乎意料嘛。”鹤丸已经撕开一盒牛奶的封口自顾自喝了起来，“那么，你想问的到底是什么呢？”
石切丸斟酌了一下如何开口：“上次你和我聊的关于爱的话题。我回去了解了一下人类关于‘爱’的反应，基本上都是保护对方，照顾对方，不让他受到伤害，做能让他幸福的事情，说能让他幸福的话。但是这些，机器人也完全可以做到，甚至如果人类要求做（和谐）爱也可以做到。既然能够表现得和恋人完全一样，那么人类又为什么觉得机器人无法爱人呢？”
鹤丸愣了一下，然后抚掌大笑起来：“有趣有趣，石切丸，你是第一个主动找我讨论感情方面问题的机器人，而且一来就是这么核心的话题。”
他站了起来，绕着石桌走了几圈，盒里的牛奶被他喝得几乎只剩下空响了，他才仿佛组织好自己的语言般继续说道：“不过你这倒是典型的机器人思路，不对，应该是典型的图灵思路，当年这位伟大的计算机与人工智能之父在提出图灵测试（注1）的时候就说过，如果机器人能够如人类一样做出反应，回答问题，甚至让其他人无法区分他到底是人类还是机器人，那么即认为机器是具备思考能力的，同样如果将智慧与爱情类比的话，我们也可以认为机器人确实是会爱的。”
石切丸安静地听着，他知道鹤丸还有话没有说完。
鹤丸又坐回到椅子上，撑着脑袋看着石切丸：“但是在1980年，哲学家希尔勒提出了中文屋（注2）理论来以此推翻图灵测试中的人工智能主张。他认为，如果一个只会英文的人在一间屋子里，通过英文解释来寻找中文卡片并且用它来回答问题，即可让外面的人以为他会中文，但是实际上，他完全不会。希尔勒认为电脑就是这样工作的，房间里的人不会用中文模式思考，同样电脑也不会真正理解它接收到的信息，只不过他会运行程序，给出答案，让人们得到一个智能的印象。”
石切丸眯起眼睛：“但是这些都只是人类自己的假设。”
“是呀，本来这些所有的提出都是基于人类无法真正明白别人曾有过的体验。中文屋和图灵测试还好说，只要打破那间屋子看看里面坐着的到底是机器人还是人类，美国人还是中国人就可以了，但是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连人类自身都没有完全摸透，又怎么知道如何从机器人身上验证呢。不过其实我个人的想法是，既然那个人能够根据英文来认出中文，那么长此以往，他肯定会学会一点中文的，当然，中文很难嘛，要通过这种方式学会大概会花很长的时间，耗费巨大的精力，但是并不是不可能。”
石切丸想了想：“你那个咖啡屋里的粟田口的孩子们，也是基于这个想法而培养的吗？”
“没错，我认为机器人可以通过学习，生活等等各种耳濡目染后天学会移情能力和其他情感表达的。其实机器人想要伪装自己具备这些情感能力也很简单。移情测试提出来的时候机器人还没有强大的运算能力（注3），不能如人类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立刻对关键场景做出反应，但是现在的机器人只要装载了测试题的关键词，对关键词的反应速度超过人类下意识反应速度，那么人类也无法判断他是真的学会了移情能力还是伪装出来的了。我的那个咖啡馆里的孩子，虽然都能通过移情测试，但是我也无法保证他们真的具有移情能力，而且有可能也不是永久性的通过。”
“你怀疑他们在伪装移情能力？”
“不，我从来不怀疑他们，我相信他们不会骗我的，这是我给予他们的尊重。但是你也知道，政府虽然明令禁止机器人装载移情测试关键词和伪装移情能力，但是我那里……因为某些原因命令不能得以实行。就算不是违法的，我那个地方也不算是充分的实验条件，所得出的结果是不可靠的。”
石切丸叹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说了这么多，其实人类自己也无法明白机器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人吧，只不过因为无法理解，所以就直接否定了，无法理解即是不存在。”
“我确实不能知道机器人是否真的爱一个人，但是我知道你刚刚说的那些每个机器人都能做到的如恋人一般的事情，倒确实和人类的恋人有本质区别。”鹤丸撑着头，眨着眼睛看着他，“你有没有读过一本《麦琪的礼物》的小说？”
“读过。”石切丸点点头，“一对夫妻，为了给对方送上珍贵的礼物，卖掉了自己珍贵的东西，反而使他们的礼物成为了无用之物。”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石切丸想了想：“从艺术性来讲，我能理解这个故事的优秀，但是从故事性来讲，我认为这是一个彻底的悲剧。”
鹤丸笑了起来：“我想这大概便是区别之一吧。人类普遍对这篇故事的评价是，温暖，美好，充满人文情怀。这篇故事里这对夫妻所犯的错误，机器人应该是不会犯下的吧？”
“当然，用自己珍视的东西去交换别人并不一定需要的东西，这非常不值得。而且如果机器人真的犯下这样的错误，那么绝对不是不可饶恕的，我们会进行非常严苛的自我惩罚，而不是如故事里的两人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爱这种东西啊，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说法。虽然我说它是世界第一元素，也认为它无比美好，无比高尚，但是，我从来就不认为它是完美的。”鹤丸摊开手，“其实不仅是机器人，人类也是一样，若爱另一个人，那么是无法冷静透彻地分析利弊得失的，他有时会笨拙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会犯下各种错误，甚至伤害到别人而不自知，哪怕出发点是为了对方好。爱不仅会让人快乐，也会让人痛苦和悲伤，但是最重要的是，即使会使人痛苦，人们却依然对它无比向往，会因爱与被爱而感到幸福，我想，这大概是人类的爱与机器人理解的爱的不同之处吧。”
石切丸陷入思索：“即使是痛苦，也会让人幸福吗？”
“是啊，很矛盾吧？”鹤丸笑着站起身来，“没办法嘛，人性不是0和1（注4），它就是这么矛盾的东西。”
-------------------------------------------------------------------------
注1：图灵测试的具体方法是，被测试人，和一个是声称自己有人类智力的机器。测试时，被测试者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测试人在屋外，测试人只有通过一些装置（如键盘）向被测试人问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随便是什么问题都可以。问过一些问题后，如果测试人能够正确地分出谁是人谁是机器，那机器就没有通过图灵测试，如果测试人没有分出谁是机器谁是人，那这个机器就是有人类智能的。
注2：中文屋理论中的“中文”实际指中国象形文字，即给被测试者一个象形文字对照册，而另一人则在房间外向此房间发送象形文字问题。房间内的人只需按照对照手册，返回手册上的象形文字答案，房间外的人就会以为房间内的人是个会思维的象形文字专家。然而实际上房子内的人可能对象形文字一窍不通，更谈不上什么智能思维。
注3：本文中移情测试的方式来源于菲利普·迪克1968年写的《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原名是《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Sheep?》，其中“android”虽然也可以翻译为机器人，但是当时并没有超级电脑这个概念，所以书里的“Androids”有着与人类非常相近的躯体，也是由血肉之躯组成，除了移情测试，只能通过骨骼测试彻底分辨出来，思维能力也不能超越人类太多，所以现在大多将其翻译为“仿生人”，而大家常见的“robot”多指那种铁皮外表线路内在的机器人，本文中的机器人取两者之间，即有着人类皮肤外表，但是内在还是线路和芯片。
注4:“1”和“0”是计算机二进制码，鹤丸在这里故意提及了机器人思维没有人性复杂。